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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七一折:戴紫披罗,气吞如虎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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耿照孤身一人,走在越浦城里的僻静一隅。

最终他才发觉,和胤野会面谈话的地方,并非是乌漆牛车的车厢,不是他与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,遗下诸多淫艳秽迹之处,而是在一顶刻意布置过的拨步大床内相谈。

那拨步床的用料雕工与车体相仿,垫褥、吊帘、绣枕等更是相同之物,甚至用上了一模一样的薰香……其时耿照体内的“留情血吻”初初褪去,被人如此精心误导,一时难察,亦是人情之常。

胤野没有给他任何承诺,安静听完他的说明,只点了点头,便即起身。直到她推开屋室门扉时,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车内,周身所见,不过是复制精巧的赝品罢了。过得片刻,一名老妪捧着盛装簇新衣物的漆盘进门,打了半天手势,说夫人已去,请典卫大人更衣梳洗之后,自行离开便了,竟是名没了舌头的哑妇。

耿照并不死心,明知徒劳,仍施展轻功,将整座府邸搜了个遍,只见所有的房间都积着薄灰,看似有人按时清扫、却无居住的痕迹,没有衣物,没有储粮,没有烧柴做饭所遗下的余烬……什么都没有。

就在他绕完一圈之后,连哑妇也不见了,前度种种如梦似幻,他到底有没有同任宜紫颠鸾倒凤极尽欢愉,到底有没见过姿容绝艳的清冷美妇人胤野,听她亲口述说那既残忍又哀伤的故事,耿照自己也有几分不确定;恍惚间,骤被一片反射而来的潋滟波光闪花了眼,才发现走到了一条砌石的小水渠畔,沿渠绿柳婆娑,翠尖摇曳,水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,扑面沁人心脾。

少年并无心旷神怡之感,只觉双肩沉重,没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时轻松多少。

蚕娘最后的交代,为他带来了面见胤野的契机,但这场难分虚实、似幻似真的会面,并未改变眼前的困境,除阴错阳差泄去阳亢,可说是无有收获。他忍不住想起任宜紫,诧异于少女在心头闪现之频;离开宅邸前未能再见她一面,耿照不能说毫无遗憾,然而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,亦是实情,不见反倒免去了沉默尴尬。

他该想着,日后须如何向红儿交代,方能求得佳人原宥。但此事本无良解——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纯粹的肉体之中,任欲海横流,毋须苦苦思索,反覆碰壁束手,无止无休……

耿照回过神来,不觉又惊又愧,自我厌恶之情油然而生,提掌自扇了一耳光,低骂:“混帐东西!转得什么无耻念头?”倏又微怔:我是对红儿混帐,抑或对任姑娘才混帐?是想着红儿无耻,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耻?

能放开一边……就好了,少年忍不住想。

他对染红霞是情,对任宜紫是欲,二者皆毋庸置疑;然而情中并非无欲,那抵死缠绵的纯然肉欲中,也非全然无情。若顺从欲望有错,为何独取红儿?情义才是重中之重的话,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?

突然间,胸口碰触一物,耿照霍然止步,赫见自己正站在水渠边上,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。横在胸腹间的,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,递竿横拦的白发渔人只瞟他一眼,哼笑道:“是有多无耻,教你没脸见人,打算跳河解决?退远些退远些,莫吓跑了渠里鱼虾。”

耿照黑脸涨红,搔了搔后脑勺,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……不对,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,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,但与女子的情爱肉欲非是他真正烦恼的根源,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……不是这样!人生难的,是责任和取舍啊,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,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,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,越发力不从心。

过往,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,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、建功立业,便能妥适地解决这一切。岂料今日武功高了,在年轻一辈中足以傲视群伦,复有镇东将军府、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;责任越大,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,动辄得咎,几至寸步难行。

“胡说八道。”老渔夫呵呵笑了。“人生至难,是接受与承担。”

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,无意识间说出了紊乱的心绪。但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,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。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,亦有读心异术时,老渔夫又怡然续道:

“你总想选对的,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,但此事断无可能。人活着的每一天,都在犯不同的错,有些无伤大雅,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,对你、对旁人,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,永远都不会痊愈。你只能学着同它和平共处,然后继续往前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。

“我认识个人,他很有责任感,我很欣赏他,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,而是手足挚友。后来发生了些事,他自觉害死我的妻子,心中有愧,躲着不敢见我。直到他辞世之前,他都不知道: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,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,一切都是命数使然,由不得人也。

“他无从知晓,其实他的死,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,毫不亚于丧妻之痛。你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、自伤,自觉负我之处,其实皆非我意;然而他的刻意躲避,乃至溘然长逝,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……你说,到底哪个才是错?是前头他以为,还是后头我以为?”

耿照欲言又止,总觉这是个陷阱,两者皆非正解。

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色。“不错不错,你很聪明。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,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。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,此痛即成错源,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。”

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,在胤野质问他“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”时。

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:胤丹书的遭遇,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,并没有直接的关连。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,有无数可能性,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,无关其才智信念,单纯是坏运气使然。倘若胤丹书的武力足以压倒殷横野,又或有什么足以挟制他的手段,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。

胤野身上所发生的悲剧、经历过的苦难折磨,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。既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,并与之诀别,剩下能责怪的,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。

耿照试图告诉妇人,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,但有胤丹书的悲剧在前,耿照谨记教训,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。胤野虽未表态,毕竟还是任他自去,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。

老渔夫的一席话,无巧不巧的,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。

太过害怕他人受苦,因而形成责任;总希望无人受害,才会陷入取舍两难。

但成事最重要的,却是接受和承担。须得二者齐备,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。

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,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,才能得到冷北海、薛百螣等这些老江湖,乃至大师父青面神的支持。只是后来,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戮,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,耿照发现自己的心,渐渐承受不了身边人牺牲的痛苦。在冷炉谷时,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,既然如此,此后所有的牺牲……

——就由我承担吧!

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。

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,而是怯懦;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,才是成事者的承担。

耿照陷入长考,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,忽有了相应的选项,一个具体而微的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。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,老渔夫不知何时堆起了柴火,将一尾黄鱼刮鳞剥洗、串过长枝,架在火堆旁靠着。

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,便是吃个“鲜”字而已,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,再加上先前的纵情欢好极度消耗体力,鼻中闻着香气,腹里竟骨碌碌地枵鸣起来,不由得有些脸臊。

这条水渠罕有人经过,越浦占地广袤,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,耿照来此的时间不算长,没能走遍全城,不知此处何处。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,民居群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,禁止灶外引火;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,按理须向衙门申请,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,收于府库,以利司烜救火。

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,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,大伙儿心知肚明,不少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,靠的便是这条律令,摊商不从,立马翻脸抄没。大体来说,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,挑衅府衙,若引来官爷们,现成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。

老渔夫现烤现吃、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,怪的是烟气窜升、鱼香四溢,半天也没见官差来。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,不知是房中无人,抑或未敢擅启,总之是极其怪异。

老人见他猛吞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,大方地拿起烤鱼,笑眯眯问:“想不想吃啊?”耿照一迳点头,本以为能分得几口,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,推着搁地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,怡然道:

“自己钓的,特别香。不信你瞧我。”说着大口咬落,烤得焦酥的鱼皮“嚓”的一响,鱼油迸出,细嫩的白肉香滑弹颤,没口子地滴着汤汁。瞧老人的吃相,别说串鱼的长枝,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,可见其鲜。

耿照无奈接过钓竿,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,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,身量并不矮小,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,不知怎的配上白须白眉后,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,看来甚是可亲。

老人须发皆已花白,却不稀疏,尤其是那双压眼浓眉,宛若云峰,可惜左眉上似有道小小疤痕,破了眉象,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;短褐草鞋,破笠随意挂在背后,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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